棉花大兔

病树前头万木春

【太中】血肉苦弱

SUM:当中原中也需要依靠荒霸吐的力量才能维持生命,太宰治不能碰到他。虽然看起来不像,但这是一个以爱为主题的故事。

预警:病弱中,呕吐、非常详细的疼痛描写。不发生在中也身上的自残提及。

 

补充说明:

时间接死苹果;

对于太宰的异能采取不可传递说,即需直接接触皮肤才生效;

作者不具有任何专业医疗知识将要看见的全是编纂。

 

中原中也是个怪物。除了太宰治对此有特殊的看法外,这是一条横滨黑白两道的共识。最开始,中原中也诞生在一场爆炸中毫发无伤,十五岁他的肢体被拧成麻花依旧活蹦乱跳,虽然老鼠药会让他麻痹,但也证明了贯穿腹部的刀伤对他不算什么。再往后中原中也几乎体验过所有人能想到的外伤方式,无论是枪击、电击还是药物致幻,虽然过程可能惨烈一些但结果上都没有造成什么问题。到底是肉身一具称不上百毒不侵、无坚不摧,但生命力绝对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像太宰治那种属于百分之一的暂且不论。


所以一般认为中原中也是一只很耐摔的杯子。虽然总在危险边缘总是被摔到地上,但因为从未碎过让人习惯了不用小心对待。


要认真考量的话,“污浊”带来的内部损伤可能比所有外伤都难恢复一点。那种感觉像内脏都变成烂糊糊泥巴,张开嘴能全吐出来。不过这时候他的“搭档”会把他的脑袋保管好,保证他没地方吐。横滨也不能总危在旦夕,世界还需要爱与和平,他使用“污浊”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一只手的经验足够让中原中也在抵达清醒的边界线前察觉,这一次,将抵达不一样的结果。


身边没有人,外套和帽子整齐地叠放在一起,他没有心思能分给它们,仅仅是痛,这么形容容易产生不过如此的误会,但在铺天盖地的混沌中,中原中也只能做出这样单纯的判断。过度的疼痛让人恶心,或许上帝在像玩泡泡纸那样一个个捏碎腹腔的细胞,他怀疑自己张开口会有稀碎的血肉流出来,好在他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


尽管浓雾已经散去,视线依旧模糊,中原中也艰难地辨析出不远处晃动的人影,妈的太宰治,他在心里想,能不能有点默契回头看我一眼。

 

太宰治似乎真有读心的能力,他没让中也等太久,他没有想更多,只是习惯性地分心检查一下自家小狗的情况,却看见中原中也向他伸出手。如果回头是一顶飞来的帽子他会放心地扮个鬼脸离开,那更符合他们的相处模式,立场的分别那么鲜明那么牢固,以至于产生强大的斥力将关心与爱的表达推的很远很远。


而此时中原中也向太宰治伸出手,太宰治领会到这是一个求救的信号。手套早在开污浊前成为高空抛物,恍惚间似乎有一瞬,他看见象征污浊的暗纹在皮肤下跳动,和中也手背数条渗出血珠的裂口彼此呼应,但就是有,也在双手触碰的瞬间消失了。


如果身边只有太宰治,那太宰治就是最大的危险,但如果身边全是危险,那太宰治就是最可靠的那个。但事情不太对劲,当中原中也握住太宰治的手,发现情况可能比想象中的还要糟一点,他好像无法呼吸了,虽然在大口喘气但肺似乎罢工,氧气吸进气管又被吐出来,于是,他一头栽进了太宰治怀里。


意识存在的最后时刻,中原中也想着:完蛋了,《本周不服输的中也》要迎来时隔四周年的续刊了。



 

中原中也睁眼时,看见医院的网格吊顶和裸露的灯管,他暂时还未感觉到疼痛,只觉得脑袋沉沉的,现实与感觉之间像隔着一层玻璃。四周并不熟悉,他似乎不在港口黑手党的医院,白色的布帘沿着天花板的轨道环绕在病床周围,分割出一个独立的空间,能听见滚轮的声音由大渐小。周围没有人。


没有吸氧的鼻导管,手背插着滞留针但没有在输液,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刚睡醒的样子,手机也不在视线范围内,中原中也倒也不紧张,只是有些困惑。手臂上的伤口仍未愈合甚至可以看出消毒的痕迹,那大概也没过去很久,他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进来的是小护士,这一点倒让中原中也有些意外,不过意外也只是一瞬,这片刻情绪产生的原因与太宰治叛逃后他们第一次合作时类似。那时中原中也下意识冒出“记得将我送回据点”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要深究原因大概是他对时间的认识出现了一点偏差。有些人会有这样的力量,他们对自我构造的影响太过深刻,即使相隔数年也能够在重新遇见的时候紧密地切合,使人产生一种从未分别的错觉。


现在要是睁开眼先看见太宰治只能说明处境堪忧。


护士进行例行检查,测量体温血压,询问肢体功能是否有异常,是否有疼痛,是否感到恶心,是否出现红疹,其实不说还好,被问起来那种陌生的疼痛感又席卷而来。


护士问:“如果从1:完全不痛到10:难以忍受的疼痛的范围内,评估现在的疼痛程度,您觉得是几?”


中原中也想了想说:“3吧。”


护士倒像有些意外地皱起了眉头。


中原中也问:“有什么问题吗?”


护士没有回答,她在病历本上记了些什么,然后转身离开了。


中原中也在醒来后第一次感到诡异,虽然太宰治是个混蛋没错,但应该不至于连黑手党那边都不通知一下吧,为了配合剧本都性命都交付出去了,这种时候倒是来个人说明一下情况啊。疼痛加持,这种思考让他有些挫败,答案或许很简单,只是一直不愿意想象,那家伙或许只是没那么不在乎,从来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都不对等,中原中也需要太宰,而太宰治可以转身就走。不光太宰治不需要中原中也,港口黑手党与横滨也不需要中原中也,他们只是需要荒霸吐的力量。荒霸吐是一把好用的刀,而所谓“中原中也”的人格只是刀柄上的花纹,握刀的人对花纹没有喜欢与不喜欢,因为怎么样都不重要。


中原中也侧身再用手撑着坐起来,他感觉口渴的厉害,更重要的是需要打个电话安排下属来接他离开。站起来他感到一阵眩晕,所见白色的墙与白色的灯扭曲地重叠在一起。病房的门被从外推开,他跌坐在地上。


那个熟悉的混蛋低垂着头,刘海挡住眼睛留下一道阴影,中原中也抬头看,倾斜的影子延伸到他的脚步,风从敞开的门流淌进房间,吹起那人长风衣的下摆。


“中也。”太宰治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平静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中原中也。


“我们结婚吧。”太宰治接着说。


“啥?”中原中也瞪大了眼。


“我是说,我们结婚吧。”


中原中苏醒后还不太灵光的大脑此刻正以极限速度运转,他在昏迷期间多半经历过全套的医疗检查,此刻在病房里,身边只有太宰治一个人,他想起午夜的肥皂剧,思考上一次和太宰治上床是什么时候,是上上星期还是上上上个星期,然后他开口:“我是怀了吗?”


太宰治问:“哦?你有这功能吗?”


中原中也说:“应该……没有吧。”


太宰治回答:“确实没有。”


“那你他妈的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太宰治语气太过平静,中原中也莫名感到一股紧张与迷茫,他将这种情绪通过愤怒掩饰。


对于中原中也来说使用异能几乎是一种本能,如果需要的活动对当下的体能太过勉强,就降低一点重力,这种操作就像走路迈左腿时要摆右手一样自然,可此刻当他借住异能站起来,他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涌出来。中原中也轻轻舔了一口,带着点咸与铁锈味,那似乎是血,他抬手去接,血很快穿过指缝,像落花一样一朵朵滴在地上。


“给我张纸。”中原中也说,他摊开手示意太宰治,却发现太宰治直接躲开了。


他嫌脏吗?中原中也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尴尬地垂下手。


“别抬头。”他听见太宰治说,声音像被风打散,又像自己沉在水底,所见所闻都隔着湍急的水流。


“能听见我说话吗?”太宰治说,“低头,保持前倾,自己按住鼻翼,对,呼吸,中也,张嘴呼吸。”


呼吸。只是流鼻血而已,不应该有这样的眩晕感。他有些无措地看向太宰治,那个人似乎从见面就是这幅表情,视线迷糊前,他听见护士的脚步声,可意识已经陷入泥泞的沼泽,纵使不甘也只能缓缓沉下去。


再醒来感觉不过转眼之间,太宰治坐在边上玩着中也的匕首,中原中也尝试坐起来,额头上的冰袋滚落到地上,空气中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中原中也皱着眉头不满地抱怨道:“你拿我刀干什么。”


太宰治只抬头瞥了他一样,又低下头:“在想需不需要杀了你再自杀,但还没想好,你先躺回去吧,虽然你现在也打不过我,但你醒着的话,只用一刀捅死你有点困难。”


“少来,一会儿没见又开始发癫。”


“一会儿啊,”太宰治轻轻笑了一下,“中原中也,你知道你在这里躺了多久吗?”


中原中也意识到太宰治的情绪很不对劲,他见过太宰治用这种语调对付谈判桌上的敌人,礼貌地问候完再一枪打穿喉咙。中原中也将原本脱口而出的咒骂硬生生咽下,他迟疑着开口:“多久?”


太宰治掏出了手机,看了一眼时间,“84小时再加29分钟。你脑子还好吗?镇痛药打多了可能影响智商,我帮你算算吧,也就是……”他装模作样地掰着手指开始数,“第四天了呢。”太宰治把手机放回到桌上,在安静的病房发出一声清脆的叩击声。


“怎么会?”中原中也说着要去拿手机亲自看看。


“从现在开始不要想着用异能”


“我没……”中原中也刚要反驳,便注意到原本开启污浊才会出现的红色暗纹正在小臂的皮肤下游走,大有要破土而出的架势,“我明明没有。”


太宰治将手轻轻搭在上面,暗纹从被触碰的地方开始淡下去。


“不……”中原中也确定有什么不对劲。


“痛。”尖锐的疼痛窜上脊柱,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别叫了我知道你痛。”太宰治感到烦躁,甩开手站起来,“痛死算了。”


事情如我所料,原来也会让人绝望,太宰治居高临下看中原中也艰难地平整呼吸,只那一下,冷汗已经浸湿他的流海。


“为什么?”中原中也相信太宰治能站在这里,一定准备好了答案。


“我暂时认为你的身体在开启污浊的过程中超过了可承受的临界点,如果是个普通人,你的各项指标已经够死几十个轮回了。但荒霸吐不想放弃,它在动用神的力量维持各个器官正常运转。”太宰治很少使用这样谨慎的说辞。


“维持不下去会怎样?”中原中也问。


“我不知道。”太宰治说,答案很简单,不过是死而已,谁都能想到,但他不愿意说出口。


这真是个坏消息,中原中也记得在实验室里看到的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他离开培养液后血肉很快溶解成黑青色的液体,最终只剩一具骨架和一地像泥浆一样稀巴烂的肉块,也许自己也会变成那样。


杯子再耐摔,砸碎也只需要足够力道的一下,从作为安全装置诞生的那一天起,中原中也就预料到了他的结局。凡人怎么能承担起神的职责,操控无上的力量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水杯是用来装水的,中原中也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生来就是荒霸吐的容器,现在容器要坏掉了,但水杯还可以有很多,虽然可能这个杯子的要求比较特殊,但能够成功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摔碎了那换一个就好了。但他一个人完不成这件事,首先港口黑手党的必修课里没有计算机编程,他看不懂2383行代码里的任意一行,除非里面有一行写着“print('Hello World')”,中原中也想自己应该没有也不需要有这种功能。


“那你打算怎么办?”用脑子的事情他没有那么擅长,虽然他不想承认但至少没有某个叛徒擅长。四天过去了,以太宰治的脑子总该列出plan A、B、C了。


“我不知道。”太宰治重复了第二次。


“哈?你的脑子一起坏掉了?”明明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自己,但太宰治看起来比自己更加不对劲,“你不该去找个拥有兰波先生那样能力的异能者,嗯……空间系的异能者?”


“既然我要死了,就应该思考如何留住荒霸吐的力量为己所用,这不是明摆着的最优解吗?你和安吾关系不错吧,特务异能课应该会知道去哪里找这样的人。”


太宰治垂下眼皮,忧郁地开口,“最优解?”

中原中也认真想了想,“对。”


“你就想说这些吗。”


“你还指望我说什么。”


“啊……也是……我怎么会期待你能想出什么办法。”太宰治的仔细打量着中也,从脖颈到分明的锁骨,和空挡的衣袖。他把手套丢给中也,“戴上吧。”


手机铃声适时地想起来,太宰治只对电话那头嗯了一声。


“能走吗?不能也有轮椅不用担心。”


中原中也皱起眉头。


“从今天开始,你归我管,没有我的允许,不可以使用异能,不可以与任何人通电话,不可以擅自行动,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


“为什么?”中原中也问,一种紧张感油然而生。


“因为我乐意,而且……”太宰治弯下腰,他们离得很近,鼻子几乎碰到一起,“这种状态下,我可以随时让你去死。”


蝴蝶翅膀,便利店的金枪鱼饭团,所有人和所有人的爱,一千万美金再加上能量守恒定律,人要如何给这么东西按照重要性排序,太宰治通通不在乎。他的世界分为中原中也和中原中也以外的部分,只要中原中也能好好活着,谁要替他承担后果完全无所谓。他要做的事情只为了自己,中原中也怎么想根本不重要。



 

车从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驶出,是黑手党派来的专车,中原中也对此并不觉得意外。一开始,他还时不时口头抗议一下,随着车辆愈行愈远很快他靠着窗边睡着。止痛贴会让人嗜睡,外包装上印着“四十岁以上非癌症患者禁用”,中原中也还想了想究竟是四十岁以上禁用、非癌症患者禁用,还是四十岁以上,非癌症患者禁用,医生说这个会影响心肺功能,他们对像中原中也这样的患者毫无经验,无法做出任何担保。中原中也没有再听下去,反正太宰治说他来管,意思就是他会负责。


太宰治坐在副驾,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注意到路边的宠物医院,浅蓝色招牌上印着一个狗爪印,临街的玻璃门上贴着寻狗启示和一些疫苗的标准注射间隔时间。还有一张黑白广告单,宠物安乐死,十万日元。太宰治嫌弃地闭上眼。

 



他们本就时不时一起过夜,中原中也的家里有太宰治的基本生活物品,但太宰治这下几乎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打包带来了,甚至提前换了主卧的大床,摆上两张相距半米的单人床,俨然一副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的样子,中原中也对此不置可否。


头两天中原中也清醒的时间比不上昏睡的时间长,他可以看着电视蜷在沙发上睡着,吃饭举着筷子撑在桌子上睡着,以至于太宰治连洗澡都必须盯着他,生怕他在自己家浴缸里淹死。太宰治要求中原中也必须穿上他准备的长袖长裤连帽甚至带耳朵的家居服,包括他自己也全天候带着手套。中原中也有些惊讶,但也接受了这条新规,他敢说自己是最了解太宰治的人,虽然这个了解是建立在比较的基础上,那家伙由一种硬度高但脆性大的材料塑造,以他现在精神紧绷的程度,来个人在他面前说“不”会被一枪崩掉,而自己,这会,要敢和他说“不”,他会转头去找把枪自杀。


据说睡眠是死亡体验卡,太宰治不知道这样算好算坏,他只能一次次看着中也的意识安静地消散,像静静等待洪水上涨。



 

与谢野晶子是中原中也在清醒后除了医务人员和太宰治第一个见到的人。中原中也与这位来自侦探社的医生小姐有过几面之缘,但都称不上友好,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请求。


中原中也的状态似乎在侦探社不算个秘密,与谢野晶子把厚厚一沓影像报告从头翻到尾,“可以试一下,但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方法。”


“我的异能可以带来重生,但无法凭空捏造一堆健康的器官,我可以恢复外伤,但不能逆转器官的衰竭,就像……”与谢野晶子停顿了一下,“如果一个人因为意外被削去外耳廓,我的异能可以让他的耳朵恢复成意外前的状态,但如果他先天失聪,就算重塑了耳廓也依旧听不见。”


“也许我可以在他濒死的时候救他一次两次,但结果多半只是延长甚至加剧他的痛苦,从根本上,我救不了他。”


与谢野晶子对着灯管查看报告的时候太宰治在一旁转动一只圆珠笔,他似乎心不在焉,像每一个身处办公室却神游于河底的工作日,圆珠笔在拇指第二关节上转转停停。


“差不多我也想到了。”他说,圆珠笔失去平衡从手上滚落,他用另一只手接住了它。


“抱歉。”与谢野晶子说。


“用不着为做不到的事情抱歉。”中原中也笑了一下,想表现出自己真的不在乎。


“毕竟……你是为了对抗特异点才变成这样,这种结果本该有我们的一份责任。”


“别说了。”中原中也瞥了太宰治一眼,他似乎并没有在听两人的对话。


“如果你,你们想好了要进行尝试,可以随时叫我。”与谢野晶子说。虽然是出于太宰治的请求,虽然双方立场对立,但她多少对中原中也的命运心存怜悯。


“谢谢。”中原中也说,他和与谢野晶子一起将一桌子影像报告收拾好,摞齐装回文件袋中。


异能像是玩家的外挂,对于芸芸众生是违背常识的奇迹,但生命又那么现实,就像人们可以创造医学奇迹,却不能战胜衰老。


更多的时候太宰治说死亡是他永恒的挚爱,现在好了,他的挚爱要死了,而这甚至是他的计划一手造成的后果。太宰治从来都是故事的操盘手,作为主语,作为计划者,安排每个人的命运,就像把一只只空饮料瓶丢进垃圾桶里。可这回他也变成命运的客体。



 

与谢野晶子走后,太宰治依旧握着那只圆珠笔,笔帽按在桌上咔哒咔哒响。


中原中也径直走过去,“你别太紧张了,这不是你的错,就算是你也做不到预料到所有事情。” 


物品在被售卖前应有使用寿命说明,可惜中原中也是个仅此一例的测试版,作为荒霸吐的安全装置,他无非就两种状态,完好的与崩溃的,而直到崩溃前谁也无法想象着崩溃的过程要如何降临。面对完全未知的事物,经验无法做出任何推断。


“总归就是死,我从来没有怕过。”


“说完了吗?”太宰治全场没有抬头,“别太自作多情了,我只是想要看你痛苦的样子而已。”


“太宰……”太宰治打断了中原中也的话,他将圆珠笔向着中原中也所在的方向随意地摔过去,力道不大,中原中也下意识地躲开,之后才意识到太宰治做了什么。


久久没有人再说话,空气仿佛凝结为胶体,他们静置在胶体中,相互对望却觉得相距甚远,理解是如此难的事情,远比相爱更难。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中原中也率先转过头,他去捡那只先是撞到门随后滚落到地上的笔,蹲下来的时候笔尖蹭到指腹留下一抹显眼的血红色,笔杆握在手里黏黏的湿湿的。他吸了一下鼻子,味道让他觉得有些恶心,好像站在冰面上,听见了裂缝蔓延的声音,岸是那么远,几乎望不见。



 

人要如何留住雪上足迹?冬去会春来,积雪会消融,太阳会一天天升起,就要一天天落下,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太宰治清空了整间书房,四面空白的墙上钉着若干特务异能课登记在册的异能者资料,地上铺满中原中也的档案,按照时间和记载机构被拆成十二份,时间上有重叠的内容被复印了多份整齐地订在一起。他能背下诊断报告的每一行,从就诊号、设备类型、检查日期到报告医师、审核医师、甚至时间精确到秒数。这世界上不该有无解的棋局,这上百页的报告间应当存在一条隐秘的联系,由此指明一条生路。


人类最长不睡觉的记录是264小时,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他只知道比起睡觉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为此,他将图钉一颗颗扎进手臂,只需要再在上面缠上绷带中也就不会察觉,撑不下去的时候他隔着绷带将图钉按进更深的地方,血只会浸湿最下层的绷带,方便快捷还不用处理血迹。

 

在中原中也开门的同时风也贯进来,吹起纸页哗啦啦地响,属于他一生的残片像翻飞的孤雀,太宰治坐在残片中,如同孤雀投下的模糊阴影。


中原中也同时闻到油墨和血的味道。他跨过装订的文件,隔着手套抽走太宰治手中的那一份。


“你多久没睡了?”中原中也问。他这两天似乎从没见过太宰治休息的时候,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醒着的时间不多。


“别说话。”太宰治没有去抢,他并不需要那些材料也能进行思考,只要中原中也闭上嘴,别打扰他推演。


“手,伸出来让我看看。”中原中也几乎是咬着牙,才能平静地面对太宰治。


“不要。”


愤怒窜上心头,中原中也握紧的拳夹着风在太宰治脸前堪堪停下,指甲嵌进手掌心留下暗红的痕迹。太宰治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事不关己的样子显得为此生气的自己更像小丑。


死亡不是难事,死亡不过是感觉的丧失,对将死之人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离别才是难事,中原中也想不出安慰的话,他不能为太宰治咽下这份苦果,要是说着想开点就能放下,要是说对自己好一点生活就能好一点,哪有那么多麻烦事,命运从来荒谬,反抗是人天然享有的权利与义务。


所有情绪融化在一声叹息里,中原中也转身一个个拔掉墙上的图钉,原本按在图钉下的档案竖直地落在地上,留给墙壁一排孔洞。


太宰治终于肯分出些注意力疑惑地看他。


“没收了。”中原中也解释道,他看见太宰治眼底的红血丝,在凌乱刘海的阴影下。


“不是吧,你觉得我还缺这两颗图钉不成?”


“也是……”中原中也将图钉抛起又接住,“那要不我陪你?我会记得打破伤风的。”


太宰治有些无奈地笑了,“我不会心疼你的,也不会因此顾及你。”


“你会的。”中原中也说,“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嘴里没两句实话。”


“随便你。”太宰治又垂下头。


中原中也盘腿坐在太宰治对面,“还有,我饿了,你就这么养狗的吗?”


“冰箱里有吃的,自己拿去。”


“你就给病号吃这种东西啊,从医院回来就没吃两顿好饭,我要去告你虐待。”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吃青花鱼、茶碗蒸和梅子饭。”


“好吧。”他的声音发出在大脑运转前。盘腿做的太久,太宰治几乎站不起来,中原中也就在眼前,身后是雪白的墙,他是如此突兀地与世间其余的一切的一切相隔绝,就这么闯进来,不讲道理地将太宰治拉进灿烂又惨烈的现实中,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求太宰治去给他做饭、去为他让步、去接受爱存在的事实。


少年时代埋下的种子如今在血肉里发芽,根须穿透血管,新芽顶开隆起的皮肤,为何会那么痛?如果能够提前预料到今日,他一定在15岁、在漫长时光漫长路途的开端前掐死中也,如果没有爱就不存在被他伤害的可能性。



 

天阴沉沉的,窗外几根半秃不秃的树枝扭曲地摆动着。太宰治去收拾碗筷,中原中也抱着抱枕蜷在沙发的一侧看电视,电视机里放着动物世界,蓝鲸在深海像一座岛。


他看着蔚蓝色翻涌的气泡,手臂上异能的暗纹忽闪忽闪。中原中也连忙去够茶几上的抽纸,随后静悄悄地呕出血。


反胃的恶心感依旧一阵阵涌上来,眼眶糊着一层薄薄的泪,视线在眩晕中变得雾蒙蒙,中原中也从始至终都在小心地盯着太宰治的背影,他确定对方没有注意到,便将纸包好塞进睡衣口袋,打算等太宰治睡着再丢进马桶里冲走。


很快他自己先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在清醒与昏迷的恍惚间中原中也听见陌生的声音,现实似泡影,呼吸间都会把它撑破。


“上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


好冷。吸氧管吐出的气好冷。


“现在指标差到这个程度,什么原因都有可能。”


这话不是和没说一样。


“病人在用什么止痛?”


没有,没有止痛。


应有人替他做出回答,中原中也感觉自己好似一只不会吐丝的蚕被倒吊着抽死,银丝把自己包裹起来,蚕茧越过越厚,视线中只有明明暗暗的白,像装进一只小小棺材。太宰治在哪里?为什么听不见他说话?


意识再次坠入漆黑的夜。

 



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自己是一只快递盒被传输带送外很远的地方,两侧站着一排人鬼影幢幢,期间经过很多道安检被人好几次拆开又关上。中原中也醒来又看见医院里环绕一圈的白色的布帘,和遮盖尸体的布一般无二。和上一回不一样,他能感觉到自己连着很多管子,像被插上很多吸管的一只椰子。


这回倒是不用疑惑太宰治去哪了,他就站在眼前。


“中原中也,你他妈是没长嘴吗?”太宰治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抖动,像蜘蛛一样爬上病床。


“为什么不能一个人在随便什么地方安安静静干脆利落地死掉呢?你也知道要照顾你很麻烦吧,把自己表现得委屈巴巴给谁看。”


“还吐得到处都是,到处都被你弄得乱七八糟,黏糊糊……蛞蝓血恶心死了,变成废物就早点去死啊,还醒过来干什么,去死吧,对你也好,对我也好。”


“太宰?”


如果可以,中原中也很想握住他颤抖的手。


“你别哭啊。”


如果可以,中原中也很想替他擦掉眼泪。


可惜只有声音像一把匕首切开喉管,屋顶的光那么亮那么亮,心电检测仪的电流声细细碎碎像一阵风,中原中也被袭卷其中,荒霸吐或许无此恶意,但他不能抱一抱他爱的人。


死亡是一颗洋葱,又辣又呛总让人掉眼泪,在生命的前二十年里,太宰治一直在尝试接近洋葱的中心,他见识过很多,也造就了很多,更无数次尝试亲自接近死亡,濒死的快乐转瞬即逝,站在生死的边界线除却眩晕什么也没有得到。


人想要理解死亡不过是想通过了解死亡的反面理解人为什么要活下去,考量生命是否值得经历。可他一层一层拨开洋葱总是有下一层,真相似乎遥不可及,只留给他沉闷的回响。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答案简单而无趣,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死亡,无论是谁的,不会给生命提供任何回答。

 



情况很遭,太宰治不说中原中也也知道。如果你们需要随时联系我,上一次与谢野晶子是这么说的,但太宰治又一次替中也做了决定。看见与谢野的时候,中原中也第一反应去看太宰治,而太宰治躲开了他追问的视线。其实没有必要,中原中也难免想发牢骚,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的安排,只要你说,我都是会同意的。


太宰治问:“需要……”电锯?刀?还是别的什么吗?


与谢野晶子说:“不用了,足够我使用异能了。”


太宰治点头,便转身要走,中原中也叫住了他,“太宰,别怕啊。”


被病人安慰似乎有些牵强,太宰治在内心浅浅嘲笑了一下自己,他转过头看见中原中也笑着给他一个宽慰的眼神,艰难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好像这样能把心压得实一点。


理性叫人知晓自身的界限,生命是有限的、反抗命运是无用的、意识总要枯竭、爱人总要离开。出于理性,人应该承认试图用渺小的生命对抗命运是荒诞的玩笑,承受痛苦毫无必要,要么清醒地自杀要么闭上眼在混沌中活下去。


而勇敢需要同时认识到两个事实,我们无法构建自己的故事、我们还要承担行动的一切责任。但恰恰是勇敢,让人能够义无反顾地面对生命长河中必然到来的一切。


九岁中原中也就能在镭钵街脱把骑自行车,在坡道的最高点张开双手和迎面的风相拥,十六岁他能用两秒钟抛下自己的过去,与原始的怪物对赌性命。


中原中也从来无所畏惧。

 



“请君勿死”有薄荷色的光芒。当异能的光芒逐渐暗淡,中原中也陷入久违的平稳的睡眠。


“我只能做到这里了。”与谢野对太宰治说。太宰治点点头。


他们一起离开病房,太宰治目送与谢野离开后蹲在门口抽了一只烟,那还是更早的时候从中原中也的口袋里顺出来的,他靠在墙上,直到燃烧殆尽的烟灰烫到手,才重新站起来。平生第一次,太宰治产生了向神明许愿的冲动,请求神明祝福中也那向来不受祝福的人生,即使他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


在一个孤立系统里,如果没有外力做功,其总混乱度会不断增大,这是熵增定律。对人体的生命活动而言,因为熵增的必然性,生命体向着无序和混乱发展,最终不可逆地走向衰竭与死亡。生命总是无常,而爱是生命的锚点。爱,听起来有献祭般的虔诚,他平生从未有如此真挚的感情,如果可以,如果能够,如果命运愿意网开一面,他还想爱得更久一点。



 

医院外的行道树被修剪地光秃秃的,如同一根根杆子,杵在道路两旁。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奇迹总是发生在夜里,在命运看不见的角落。逐渐昏暗的天色中,路灯在临近黄昏的同一时间整齐地亮起来,像无数个小小太阳。


病房里中原中也坐在床边,他拔掉了氧气管与滞留针,对着窗将手指张开又握紧,随后以一种跳跃的姿态落在地上,象征异能的红色光辉环绕着他。


太宰治进门就看见这样一个背影,“中也?”


中原中也站在窗边转回头,流动的红色的暗纹缠绕着他的脖颈,像被一双手扼住咽喉。


太宰治对上中原中也目光的一霎那他就知道了,那不是中也。太宰治只觉得汗毛竖起,血液倒流,一阵阵反胃的感觉让他几乎站不住。


“你是谁?”


“中原中也”展露出一个无辜的微笑。红色的暗纹在脸颊上绕成圈,像一对眼睛一眨一眨。


太宰治知道他见到了神明,荒霸吐在冲他微笑,那算宽慰还是嘲讽?

  

神明就是这么回应祈愿的吗?要用这般坦诚的姿态告诫世人这世上确有无可挽回的结果与跨不过的坎。


理解事态的瞬间,他几乎没有犹豫,也许中也愿意把意识交给荒霸吐,也许中也一直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安全装置,不过是异能的附属品,但太宰治从不在乎什么“最优解”,中原中也就是最优解。


他又一次抓住了那只手,异能的光辉散去,中原中也跌坐在地上。


“别……别碰我。”


太宰治收回手,甚至想长舒一口气。


“痛。”中原中也的声音在打颤,他试图把自己蜷起来像一只拱起的虾。太宰治看那双宝蓝色的眼睛如今蒙上一层白雾,他连忙去按下病床边的呼叫铃。


医护匆匆走进来,将中原中也的病床围住,护士重新为他扎上输液管,中原中也的头偏向一侧,面色惨白。


太宰治看见中原中也张口,他没有出声,但理解搭档的唇语从来不是问题。


“倒是有一点理解你了。”


太宰治恨自己能听懂这没头没尾的话。


痛到想死,是什么样的感觉?


在中原中也落下的眼泪里太宰治觉得自己是一滩稀烂的泥巴,他不应在这里,不配在这里,他应该立刻马上找一把手术刀插进心脏让自己赶紧死掉。


医生给中原中也架了一个疼痛泵,止痛泵上面有按钮,中原中也可以自主选择给自己注入超出建议范围的麻醉药剂量。


太宰治在边上注视着一切,一动不动就像窗外直杆杆的树,即使这样并不能分担痛苦,他依旧认为知晓这一切是他的责任,决策者应当承担决策的责任,是他的决定一手造就了中也的痛苦。


希望是很残忍的事情,为了使生活能够忍受,人尝试献身于超越自身的东西,在看不见任何未来的时候,希望会描绘一副暂时的蓝图,就像止痛泵里的麻醉剂虽然可以减缓疼痛,但疼痛的原因无法被掩盖,这蓝图仍是那不真实的。


当人说起希望不过在谈论与未知等同的东西。许愿的每一天都是愿望落空的一天,每一次祈祷只会不断加强无可挽回的感受,要被反反复复提醒水中花镜中月伸手不可得的体验,一次次想着自己再努力一点、再尝试一回,就需要一次次面对自己的软弱。


中原中也在麻醉剂的作用下短暂地陷入昏睡,太宰治离开病房,医院里有长长长长的走廊,走廊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一盏盏亮起来,前方的道路依旧漆黑,但最末端,走廊尽头的窗能透出外头的灯火辉煌。过去是模糊的、未来是混沌的但结局是明朗的,一切生物最基本的事实:难逃一死。

 



两天后,中原中也的状态变得相对好一点。按时吞下止痛药后,中原中也问太宰治:“你打算怎么安排葬礼?”


太宰治看着中也露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


“算了,你靠不住,”中原中也耸耸肩不以为意,“我还是自己准备吧。”


医院边上总是有很多殡葬服务中心。太宰治表现得很配合甚至可以称得上乖巧。绝望不是一种心情,绝望是一种客观处境,能正确认识自己的处境反而变得冷静。


电子屏上在介绍土葬,或许因为这是最赚钱的方式。殡仪馆打出“让遗体回归自然”的口号,电子屏上滚动着:“你将为大地提供养分,而你生前消耗的植物和动物正是得益于土地的营养。”


中原中也想到之前在电视上看见的鲸鱼,数万亿生活的细菌通过分解发酵将死去的鲸鱼内脏转化为液体,随之产生的气体终有一天把皮肤撑破,尸体内外的微生物重新组合。如果把尸体埋进土里,最终肉身会与土壤结合在一起。


中原中也说:“好恶心。像一种堆肥。”他想到有人把鱼肠埋进土里种月季,这感觉应该差不多。


工作人员说:“您还可以考虑西班牙式的遗体瞻仰,我们会将装有遗体的棺材安置在一堵玻璃墙之后,周围摆满鲜花,与百货商店的橱窗陈列非常相似。另一种受欢迎的选择是加泰罗尼亚式,棺材会放入白雪公主式的玻璃罩里,安置在房间中央。*”


工作人员介绍继续道:“在瞻仰期间,遗体周围将一直处于32~42华氏度。我们会提供定制的高清钢化玻璃,每日更换鲜花,保证每一朵花处于最佳开放状态,您可以更具喜欢选择玫瑰、绣球、郁金香和百合,如果有其他的特殊要求还联系工作人员提前15天进行定制。”


听起来有点好笑,好像人可以提前15天预知死亡一样。太宰治想,但他们竟然真的可以做到,死亡就在自己手中。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之前就知道中也会死,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现在他依旧知道中也会死,并且可以决定是什么时候。


然后他们一起参观了展示的玻璃罩子,中原中也把手贴在上面,玻璃棺材冰冰凉凉的,手掌覆在上面很快起了一层雾。


最后中原中也做出决定:“还是把我烧了吧。”



 

火葬场的门口贴有价目表:火化一个死胎,9000日元;火化遗体的一部分,7500日元;把成人的骨灰分装至若干骨灰盒,2000日元。*


火葬场里只能看见火化机的边缘,看不见里面的火焰。棺材推入火化炉,金属炉门前还有一扇木门,火化机工业化的外表被完整地掩藏了起来。


火化大概需要90分钟。


肉身很快会被火焰吞噬,小一点的骨头也被烧空,轻轻一碰化作灰色的粉尘。更大块更坚硬的骨头。例如头骨,会由火化场的负责人用锤子敲碎。焚烧结束后然后死者家属被带到捡骨室,与挚爱之人的遗骨会面。火葬场会为家属准备筷子,让他们用筷子捡起烧尽的骨头放入骨灰瓮中。


中原中也说:“听起来像幼儿园里的夹豆子游戏。”


太宰治说:“好像你上过幼儿园似的。”


中原中也说:“你不也没有,等我死了,你可以弥补一下没有在幼儿园捡过豆子的遗憾。”


四周静悄悄,只有风声,站在风口裸露的皮肤凉凉的,风从指缝溜走。


“到时候你要葬礼上要放摇滚,大家可以随便选我酒窖里的酒。然后把我埋在海边的山崖,和旗会在一起,你去看我的时候还可以看看他们。”


太宰治打断他:“我不会去的。”


“嗯……也不用太经常,你半年来一趟,算了不麻烦你,一年一次就好了,你一年来一趟给我带一顶新的帽子。”


中原中也轻声问:“你会来看我吧?”


太宰治说:“我不会。”


中原中也低着头,他几次尝试开口,却又犹豫地把话吞回去,最后他终于问出他最想知道的问题:“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太宰治说:“我会。”


海风将帽子吹落在地上,没有人去捡。


太宰治问:“你不想阻止我吗?”


“算了。”中原中也说,“你这个人,想做什么我从来都阻止不了。我活着的时候你想自杀就自杀,想叛逃就叛逃,很快我就要死了更拦不住你。”


中原中也的声音一字一句散落在风里,太宰治张不开嘴,否认的话像一个刀片被含在嘴里,张口就会有鲜血一起流出来。


“再说了,我倒也没有讨厌你到希望你痛苦地活下去的地步。”

 

“中也。”


“嗯?”中原中也抬头看太宰治。


“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结婚。”


“哈?”中原中也莫名其妙,“你什么毛病。”


“我爱你,你爱我,我们应该结婚。”


“你有没有搞错我都要死了。”


“要死了很了不起啊?要死了就能搞特殊啊?”


中原中也听着太宰治的声音都在打颤。


“你别激动呀。我没说不行啊。”


草,太宰治在心里骂人,他的上下门牙在颤抖的过程中碰到一起,“我那是冷的!冷的!”


就像活一样,死从来不是简单的事,要是那么简单太宰治早就得偿所愿了,跳楼他觉得死得难看,割腕太漫长太血腥,上吊找不到横梁,喝农药便利店没有卖,连个杀虫剂都是喷雾瓶。


如果太宰治说出来,中原中也会笑他胆小鬼,胆小鬼就胆小鬼,胆小鬼能依靠胆小活到现在,而中原中也要死了。


太宰治远比中原中也更早认识到爱,他知道自己爱中原中也,但爱是远远不够的,爱不具有任何力量,相反它表明了人可以受到怎样的伤害。为什么不尝试爱呢,为什么要尝试爱呢,所谓爱本就不具有实际价值,世界不是建立在爱的基础上,爱最多是圣诞树顶端的小星星,连圣诞节都没得过的人却在想得到它。


但现在要来不及了,时间紧迫,他必须要有说爱的勇气。


 

晚边他们回了家,一切还是离开前的样子,沙发上有一滩滩干枯的血迹,中原中也尴尬地看着自己留下的污渍当下决定:丢了吧。


工人来搬走沙发,沙发底下积了浅浅一层灰,还有飞蛾的尸体,工人踩过去,干枯的翅膀被压成好几个碎片。



 

在葬礼之前,应该先准备婚礼。太宰治是这么打算的。


考虑到中也的身体状态,考虑到他并不愿意见到太多人,无能为力的关心会让人更加难办,太宰治只打算邀请很少的一部分人。礼服,礼服和场地让红叶姐帮忙准备就好了。戒指,他一手搭建了港口黑手党的宝石线,他知道去哪里能见到最好的蓝宝石。也许蓝钻更好一点。太宰治开始了新的计划,他感觉心跳得如此快,几乎喘不过气。

 



没有等到太宰治选好戒指,中原中也开始发烧,他把吃下去一切东西吐出来。疼痛让人无法动弹,就连呕吐,也只能侧头,最多四十五度,在枕边、被子、衣服、自己身上。


而呕吐会带动胸腔震动,连着脊椎和肋骨产生刺骨的痛,一日几十次呕吐,他几十次地痛到晕厥再醒来。生活不是用来逃避痛苦的,他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但依旧拼尽全力,即使这个过程令他更加痛苦,只是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所有事。


比起是蓝宝石还是蓝钻,太宰治现在需要面对一个更棘手的选择,胃管、鼻饲还是静脉营养?


太宰治知道,是他的自私,他的犹豫,在让中原中也承受痛苦。是延长痛苦还是提前结束生命。这是个无解的题目,两个都是错误选项。人们否认自杀的价值,因为人们认为那些痛苦是暂时性的。那如果痛苦到死都无法结束,早点去死是不是更好的选择?

 

午夜,太宰治在厨房把晚饭倒进餐盘送进微波炉,他听到哐当一声响和微波结束的叮咚声几乎同时响起来。


他冲进卧室里,看到中原中也卧倒在地上。


“你为什么不能叫我?”太宰治问。


“对不起。”中原中也说。


这句话太宰治更加生气。


“从一到十,你觉得现在有多痛?”


“九?”


那就是十。

 

医院准备的医疗包里有一剂针对剧烈疼痛或者呼吸急促的吗啡、治疗焦虑的氯羟安定、治疗呕吐的康帕嗪、治疗谵妄的氟哌啶醇、发烧时负责降温的泰诺。


太宰治替中原中也按下止痛泵的按钮,他没有办法替中也注射药物,他不能保证这个过程中中也不会出于无意识的挣扎碰到他。他需要中也冷静,中也必须冷静,然后自己动手。


如果爱能像一滴琥珀,如果可以,太宰治会希望有一个瞬间能让两个人落进一滴松柏树脂,让他们在琥珀里窒息,当时间停滞,在生命尽头他可以有资格说永远,永远相拥,永远相爱,永远不会离你而去。


可是没有如果。生命除了合欢还有悲离,天堂的门是窄门,只允许一个人走。

 



黎明时分,飘起模糊而清新的雾气,阳光在雾气中升腾起。


中原中也紧闭着眼,睡眠并不能中断疼痛,他睡得不太安。太宰治站在床头,这半个月来太宰治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抛出去的东西总是要落下的,生命总是要落下的,他要做的只是让中也落在自己手里。


太宰治展开中原中也睡梦中半握的手,他感到中也在他手下颤抖,像蝴蝶柔软的翅膀扑打掌心。


再忍一下中也,很快就好。


没有人具有死亡的经验,于是没有人能讲述死亡那一边是什么,也许有奈何桥孟婆汤人要轮回下一世,变成珊瑚、浮游还是梧桐;也许有地狱和天堂用一套算法奖惩功过,凭这十几年的功劳多半是要一起下地狱的;也许另一侧什么也没有,人死灯灭眨眼一瞬。但无论是什么,就算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太宰治都不会让中原中也一个人去面对。


疼痛中,中原中也艰难地睁开眼,他看见太宰治并不感到疑惑,而是轻轻回握住对方的手。当手指穿过手指的间隙,他们十指相握,像回到十五岁。


太宰治曾无数次想象这个画面,想象中原中也死在他手里,这该是美梦成真的一天。但此刻他却没有勇气去直视中也的眼睛,只敢把头埋在他的胸膛,听着心跳逐渐减弱,怦、怦、怦,这声音像跳进水里的瞬间。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太宰治想。他不会害怕死亡,不会害怕濒死时的痛苦,他已经见过许多。


十分钟后,太宰治走下床,光脚踩在地板上嘎吱作响。

 



END

 



殡仪馆的部分有参考《好好告别:世界葬礼观察手记》,药物与医疗措施有参考《最好的告别》。或许能达到参考标准的书还包括《西西弗神话》、《此身未完成》、《当呼吸化为空气》。

 

血肉苦弱,下一句是机械飞升,我想改一下,血肉苦弱,爱者永生。死亡为生命写上句号,句号之后他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本文适配bgm:郁可唯-路过人间,可以听听看!

如果喜欢请让我知道,那对我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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